2013年11月18日

夢裡的啞巴爺爺

故鄉像是遙遠的清夢,讓我魂牽夢縈。那柳笛的悠揚引領我入神奇的樂園,那無邊的田野讓我想要躺在它的懷中向它訴說,那青石子鋪成的長路讓我想要赤著腳在它上面來回奔跑。
故鄉的溫暖讓如今的我幾乎喪失了表達語言的能力。身處異鄉,每看到法國襯衫天空中飛翔的鳥兒,總會張大眼睛探問是不是從故鄉飛來的;聽到鄉音,會興奮跑去看過究竟有沒有認識的人;迷戀它鄉舊屋,常常企圖從中尋覓故鄉的模樣。
深夜獨處,想起故鄉的一草一木,心不知去留,常會淚流滿面。而我最不能忘的還是啞巴爺爺。
他一生孤單,一個人一個家。他的家離我家隔七戶人家。每天日落時分,忙完地裡的活他總會來我家,老遠就“咿呀呀”笑著對我叫。那時我六歲,我不知他喊我什麼,看到他的笑我就想飛過去。他的笑是堤壩中靜謐的湖水,一塵不染;他的笑是玉米棒上的纖穗,柔軟醉風疹人;他的笑是蝴蝶的翅膀,靈動多姿;他的笑是勤勞蜜蜂釀出的蜜,醇濃豐盈。
啞巴爺爺跟我的“正宗”爺爺一樣,高個,面龐清瘦,齊耳濃密黑髮都落了少量讓人心疼的灰白。只是我的爺爺鬍鬚比起啞巴爺爺的強硬多了。而親爺爺偏偏愛用它來掃蕩我的小臉,讓我痛不敢怒言,還裝作很痛快的樣子對他傻笑。
啞巴爺爺走起路來,健步如飛。有時我不用抬頭,聽到腳步聲,我便知道是哪個爺爺回家了。我的親爺爺去忙活顧不了我時,一般都是啞巴爺爺來兼管我的“活動”。
那時啞巴爺爺的手中總有我意想不到的神奇。他“啊啊”喊我,我跑去抱住他的一條腿,眼睛好奇地望著他的手要往哪個方向輕舞,捏緊拳頭的大手如萬花筒般炫麗,更像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會百般變化。我跳得越高想像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舞得便越快越高。當我跳累了,對他手中的東西不再好奇,悶悶不樂時,他這才把我高高舉起。在空中旋轉兩圈然後放在他的腿上,拿出剛才在空中變化多端的零食或是小玩具。
我吃著他耐心剝開的糖果,給他一個蜻蜓點水的急吻,想要掙開他的“領域”。他慈祥地望著我笑,再從背後變出餅乾。我又回轉身重新奔赴到他的懷中,他笑得更是開心。起先他只拿出一塊,我立馬搶過來,就往手裡塞。咬上幾口,碎末直往下墜。
他看著我一口口吃完,神情專注,像是欣賞他手工製作的瓷娃。等我吃完跑開,他便俯下身去撿落地下殘存的餅乾碎末,放入口中,細嚼慢品。那個躬身的動作,輕柔,帶著憐惜與疼愛,讓我終生難忘。
那時只顧好吃,也不知他手中的美食與玩具是怎麼得來的。啞巴爺爺自個種的地只夠口糧,生活費大部分靠撿廢品維持。每天清早起床,除了收撿廢棄品還喜歡清掃村中各處垃圾,一天不知多少次。我經常看見他的灰撮裡裝滿牲畜拉下的髒物。他看不慣不乾淨的地方,他要讓它們美好。
親爺爺說,我吃的東西有少量是別人給他的。他捨不得吃全留給我。大部分是他自掏腰包用微薄的收入換來的。我說,我有兩位爺爺,真高興啊。親爺爺說,那你把他當真的爺爺了嗎?你長大了,會對他像親爺爺一樣孝順嗎?我不假思索說,當然要對倆個爺爺一樣孝順。問他為什麼啞巴爺爺會跟我們家這麼親,他說,他們前世是同胞兄弟。
節假日不上學我有時不在家,爺爺奶奶也不用太擔心,他們知道多半是被啞巴爺爺帶到山上或是長堤上玩去了。
上山,一般他會帶上兩把鏟。挎上竹籃。給我一把小鏟,挖一些野菜,松菇,花草。
松菇好吃,但很難採摘,一般都藏在爛草葉,蒺藜叢生的樹底下。找得一處便有一窩,把黃枯敗葉撩開,那些菇兒矮矮墩墩地坐在那裡,終於春風得面,如貴妃醉酒,豐美嬌滴。
山的隱蔽角落,最是險峻處長有蘭花,月亮花,金盞菊等等少見花草。淡淡花香,持久馥鬱。高處,啞巴爺爺是不准我攀的。我站在山腳下,手無寸鐵,看著他左突右轉,武功了得。縱身起躍的身姿,,往往嚇我一身冷汗。
他理大把大把的山間野花配上路旁藤蔓做成花環,套在我的頭上,對著我手舞足蹈,高興得就像個孩子。反而我像個大人嚴肅對他說:“別笑,別笑,難為情......”
挖了一些帶泥土的花草,還有薺菜,蘑菇滿載而歸。想必他怕我累,把我馱在他背上,一手攜籃,一手還要掌住我的身子,嘴裡狂哼著我聽不明白的歌謠,芬芳一路。
回來後,奶奶和爺爺都分外歡喜,找來三兩個破盆,填上一些濕土栽上花草,放在院牆上惹來許多野生氣息。蘑菇,地菜留一點剛夠自家吃,餘下全送給左鄰右舍。
還有一處愛去的地方是長堤。長堤之水連著漢江,屬於長江的支流。堤高約28米。堤上芳草萋萋,牛羊成群隨處可見。夾岸成排的楊柳迎風起舞,如詩如畫,讓人樂不思蜀。
有一天吃過早飯,我隨著啞巴爺爺一起趕了四頭牛到堤上去放牧。這活兒是他義務接的,純粹幫忙那些勞務繁重,忙不過來的人家。到了堤上,牛羊隨性一拋,任由它們自在啃食青草,而放牛人大多鑽到濃蔭下稍息。牛一般喜歡吃河堤中腰部的草,那兒的青草很少有人踏足,是故又長又嫩。
那時的我,看武打片看多了,動不動就喜歡以木棍當劍舞,學著影片中的武林高手在高牆上“飛簷走壁”,極高處眼不眨就敢捨命往下跳。要不是被大人及時看見,幾次差點摔斷了腿。
這次我又想一試身手。牛慢悠悠一徑吃草,趁啞巴爺爺不注意,我選了一匹看似溫順的母牛,躍上它的背。揚起長鞭,把它當成駿馬開始發力,雙腳如鼓狠命地擊打它的肚皮。想起縱馬飛奔那股沖天的壯志豪情,我情不自禁大叫,馬兒,馬兒,快點跑!它只顧吃它的草,根本不聽我的話。於是我用吃奶的力氣抓它的毛髮,又是打又是扯,它自巋然不動。把我恨得咬牙切齒。這時,對面幾聲長鳴,三匹公牛從一丈之外飛奔而來,我騎的母牛見狀,像瘋了一樣地向它們奔去。不知所措,立馬抓住些許長鬃,還沒反應過來,只聽得堤上一位叔叔的聲音如萬馬奔騰:“小心!小心!”……“完了,完了……”
我在“完了,完了”驚心動魄之聲中從牛背上騰空跌下,之後又多翻了好多滾,滾到一平坡才得以靜止下來。“咿咿,唉唉,啊啊……”啞巴爺爺聲嘶力竭地叫著,嚷著,比劃著。臉色蒼白,混濁的淚水從他的眼中簌簌而下。只覺疼痛難忍,我暈了過去。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發現自己還在。眼前立著全家人,表情個個沉痛,感覺無限光榮。雖然摔折了腿也值。媽媽在一邊嚶嚶啜泣還一邊說,寶貝,如果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媽媽是不想活的。我故意把臉偏向一處不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奶奶守著我不停地問,痛不痛,痛不痛,痛不痛。我說,不痛。強迫自己對他們笑。我越笑媽媽和奶奶越是哭得大聲,像個淚人。可能媽媽忍不住了,於是跟爸爸跑到樓下去偷偷地哭。
下午媽媽讓啞巴爺爺吃飯,他不吃。像是做錯了事要懲罰自己一樣。夜深,媽媽讓啞巴爺爺及爺爺奶奶回家休息,啞巴爺爺竟然拉都拉不走。拉他,他就指著我,非要與我在一起。爸媽沒法,從外面端來一碗包面放在他手中求他吃,他只喝了幾口水,他難過,吃不下。
我睡在床上,他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來來回回,一會兒起身看看我上了夾板的雙腿,一會兒又過來看著我睡著沒有,整整一夜蕩來蕩去。
醫生說問題不大,幸虧孩子小容易恢復,換了年紀大的人那麼高的地方摔下恐怕不是沒命也會落得個粉碎性骨折。
第二天天濛濛亮,爺爺奶奶就過來換爸爸媽媽回去休息。爸媽讓啞巴爺爺一起回家,他還是指著我,不肯走。於是只得把醫生叫來親口對著他大聲說,比比劃劃說我沒事了,他才放心離開。
那些天他的田地無心照管,每天來醫院,送來他山上采的蘭花,含著淚喂著他為我燉的雞湯。從家到醫院大概有六裡的路程。他怕湯冷,沒有保溫瓶,把整個罐子用棉襖包著一併提過來。
我能吃能喝,那是他的幸事。幸福的笑容開在他臉上,倒添幾分酸楚,看得我想流淚。
一個月後,我出院,又能活蹦亂跳了。可他再不敢帶我外出了。有時他逗鄰里的孩子玩,同樣給他們零食吃,玩具玩。可是鄰居家裡大人不許他去碰孩子,怕他把孩子們教成了口吃。只要看到他親近孩子,不由分說馬上把孩子領開。
那時,他的眼神是失望呆滯的。可憐的爺爺,不會說話卻不會傷害人家;善良的爺爺,只想著別人,從不去想人世繁華。
小學未畢業,爸爸工作調動。我與父母被搬到另一個城市。爺爺奶奶還是居在鄉下,從此我便長期離開了啞巴爺爺。走時也沒有去跟他道別。
在我十一歲那年,雪花下了漫天。傳來噩耗,啞巴爺爺過世了。被發現時已死了三天。很長時間,我陷入無限的愧疚和痛苦之中。
對於他的愛,我自小就是貪婪地享用,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要如何去回饋。以致我長大,都沒有來得及報答。甚至春節也沒有回老家看過他一次。對於他我是絕情的,這就是我,小時候還發誓言要孝順他的我。
雪花把他淹沒,世界於他是冰冷的。哪怕在他離開之前,沒有一個人能來到他的身旁,關心照顧他給他一口水喝。他的淒苦,他的孤單,他對世間的摯愛統統只有自己知道。
故鄉是夢,清澈。而這夢的主角永遠是他,啞巴爺爺。
  


Posted by yyysam at 11:52Comments(0)